在酒馆里敢掏光钱袋子花天酒地的人有两种——慷慨的富豪,冲动消费的穷鬼,而再遇见朝禄时的我,很不幸地,是后者。
对了,说到现在我还没有介绍背景。那年我因不明原因被自己的前男友伙同亲哥一起不小心坑到了亲爹面前,而我的亲爹大手一挥,很不见外地,把我发配到了一座太平洋上名叫杜瓦利尔的岛屿城市卖屁股。
不过,说到这时仇峥告诉我,《通天》颁奖礼之夜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我是说,我万没想到会从一个死人嘴里听到隐藏剧情。
那时仇峥刚坐稳朝信并跟仇聿民撕破脸,在短时间内得到了一系列爆炸性信息,比如他查到他名义上的母亲无生育能力的诊断证明、仇聿民与他以及仇聿民与我的DNA鉴定结果,还有张秋辞原名李先、李先跟王希岸有过一段情等。他来找我时大概已经被这些消息冲昏了头,多年按捺一朝破功,说要带我走。
而我,不出意料地,管他是要去哪里、想做什么呢,说走就走。
这话又被付为筠听见了,联系了仇聿民,于是我倒是走了,他没走成。
此实乃一件憾事,因为当年我坦白性关系史时,并未告诉付为筠仇聿民是始作俑者,以至于付为筠还以为引来的不过是顿批评教育,不想是场为期两年的无期徒刑。后来仇聿民不知又从仇峥那受了什么刺激,不惜亲手赶来永绝后患,于是就有了他的不得好死,以及仇峥为我挡下的那颗子弹。
一步错,步步错……你看,这就是时候搬出仇峥的那句“木已成舟”了。刳木为舟,剡木为楫,是说在制作之初,如果后悔,这块木头仍可移作他用,假如木头都挖空了,船都做成了,才来后悔,那就来不及了——短短几字断尽人世辛酸苦楚,它是告诫人不要回头。
杜瓦利尔地处热带,由北岛、南岛和克莱尔岛叁座岛屿构成,除了是座避税天堂以外,在马不停蹄的市场化和无数勤恳的资本家的推动下,自然而然地,这片天高皇帝远、与被城市文明驯化的大陆相隔甚远的土地发展出了繁荣的高端旅游业和色情产业。
北岛是商业区,南岛是旅游产业,至于克莱尔岛,全名Claire’s Wonderland(克莱尔的奇幻乐园),我痛恨这讨打的名字很久。
好消息是,克莱尔岛跟我关系不大——在被剥夺了护照和身份之后不久,我依靠聪明才智和矫健的身手逃过一劫,讨得一位来送货的、名叫热奈尔的模特姐姐的同情,被她藏在后厨储物间里呆了一晚,第二天随小破艇逃出了克莱尔岛,成为她所经营的酒吧的酒保一枚,为期两年的打工生涯由此开始。
热奈尔说她来自一个多雨的地方,讨厌这里的干燥,所以她给酒馆起名杜瓦利尔没有雨,是种直抒胸臆的控诉。
热奈尔身高将近一米八,曾是位小有名气的黑皮辣妹——我是说,时装模特,据说还登上过几国大刊的封面。可惜,她被男人骗来时她没有像我一样遇到位好心的姐姐,被迫在克莱尔岛上呆了六年,忍辱负重地混到了“管理层”——也就是俗称的老鸨,几经周旋才挣得在南岛“自主创业”的机会,开了这家酒馆。
不过,事宜日迁,在地吸引力和黄油啤酒的作用下,热奈尔昔日高贵典雅的颧骨和轮廓清晰的下颌连成一片,成为了一位高大威武的中年黑人女性,能把每个来酒吧买醉以后胡作非为的混蛋吓得退避叁舍,规规矩矩地道歉、赔钱。
嗯?你问我和热奈尔为什么不离开?
朋友,每位克莱尔岛的服务人员入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见证自己的社会性死亡——就是字面意思,他们会很有仪式感地安排一顿晚餐,而你会坐在温暖的火炉边,吃着黑松露和鱼子酱,眼睁睁地看着你的身份文件变成灰烬,而一枚刺青便这样烙在你的左手腕骨上面。
朝禄馋鱼子酱的毛病就是这么来的,他以前是那种更高级的服务人员,享受的机会比我更多些,也就被养得更加挑剔了一点。
后来我也曾试图找人洗掉这耻辱的烙印,可是朝禄拦住了我,露出左手手腕如出一辙的刺青,一弯眼睛,噙着笑比划:等我们一起逃出去,这就是我们共同的标记了。
所以那枚刺青至今依旧印在我的左手手腕上面,它的意思是,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你身边。一个我平生为数不多的、认真许下过的诺言。
我再遇见朝禄是在获得第叁次月薪的晚上。
下雨酒馆里的酒保是我人生中第一份领月薪的工作,非常具有纪念意义,而我的纪念计划则是在工作的第一百天为热奈尔花光这份钱,找处游客稀少的海滩,偷块冲浪板,作一场酣畅淋漓的炫技演出,然后一头栽进在海里面。
这海通往太平洋,按照推测,说不定可以顺着赤道暖流让我魂归故土。当然,我知道,更可能的结果是尘归尘、土归土,世上所有的水——所有的碳和无机物都只有一个归宿。
后来朝禄告诉我,早在酒吧里免费醉酒时他就注意到了那个四处撒钱的傻逼,没想到夜泳时又遇见我了。他心想这傻逼怎么还人菜瘾大,专门挑黑天了冲浪,图什么,找死吗——果不其然,十几分钟后,他富有预见性地把我从海水里捞了出来。
我认为始终人与人的相处需要一些点到为止的智慧,它会让两个心怀鬼胎的人类披好名为“社会化”的皮囊,用世俗可以接受的方式互相理解。所以我没有问朝禄为何在醉酒以后又去银礁后海滩游泳,他也没有在我日后炫耀高超的冲浪技术时质问我为什么那天划了几下就掉到了海里面。
所以——又一个所以,朝禄是我冲浪技术的第一个观众。
后海滩上黢黑一片,我再睁开眼时一身海腥,头发里还夹杂着令人作呕的沙石,而那个年轻人顶着一张天使般的脸飞快比划着什么,着急似的,一遍又一遍——原来在外国的海里死去的人死后不会看到天使或者黑白无常,而是会看到美人鱼啊,这是我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我晕晕乎乎地看着他,想,不知道这美人鱼听不听得懂我的语言——“我们要去哪里?这是我第一次死在你们地界,没有经验。”
而他在听到我蹦出的一串鸟语的一瞬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沮丧、悲伤、惭愧和愠怒的神情。
我帮他理了理同样狼狈的头发,遗憾地想,原来做美人鱼也有烦心事么?
不过,正所谓语言破碎处,万物无可在,我猜因为我的外语太差了,实在不擅长描述前二十余年的际遇和深夜赶海的真实缘故,那一晚起,我的过去沉入海底,而崭新的灵魂在朝禄无可奈何重复着的手语之中生长了出来——他朝我微笑,而我乐于认为这是个帮助我重新做人的苗头。
后来热奈尔告诉我,朝禄的失语不是天生的,他是个克莱尔岛养大的孩子,客人们喜欢他的手,也喜欢他那些没人愿意读懂的手势,所以他在还不通晓人事的时候就被大人们塑造成了心仪的样子——何尝不是一款高端定制?
我常常笑热奈尔就像只老母鸡,飞是肯定飞不起来了,可她频频张开翅膀,四处庇护迷路的小孩。结果她拎着我的耳朵扭了一把,手劲大得吓人,痛感几小时才褪。然后她戏谑地告诉我,Chalu早就成年了。
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耸了耸肩,Yao,你知道的,我们时尚界从不歧视同性恋。
我无语地吐槽,可是我他妈不喜欢小孩。
热奈尔翻了个白眼,那你占用老娘的时间学手语干什么?
朝禄的名字是我起的,第一个字读二声,是他一天心血来潮,非要我用我的语言给他起个名字。
我问他的名字原本是什么意思,他说没什么意思,那是个形容词或者副词,他们随便起的。见我不信,他苦恼地想了一会儿,最后在键盘上把那个词原本的形态打出来,你自己查吧。
我对着一堆叁语网页来回翻译,勉强搞懂这个词“用于描述某件事正在发生或处于运行状态”或者“表示某事已经开始”——的确没什么具体意义。那就没办法意译了,我嫌弃地问,他们怎么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朝禄漫不经心地比划,客人要选翻到页码的第一个词,我选了3、89、301,每页的第一个词都是这个。
我点点头,“那这叁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他的眼神飘忽了一瞬:我随便选的。
我撇了撇嘴。
朝禄撒谎的功夫很差劲,好在我并不打算刨根问底,决定直接音译,于是有了朝禄这个名字。
他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废了点劲跟他解释什么叫多音字和一字多义,又是站起来走、又是朝窗口转头,勉强说清第一个字是“向”的意思——那第二个呢?他眨着大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我。
我这语言废物再次犯了愁。
“禄”的首要含义指福气——一个多么具有本土特色的异质性概念啊。我翻译不成文字,更翻译不成手语,只好退而求其次,大而化之地说:“就是又有钱、又幸运的意思。”与此同时我在心中对我国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深鞠一躬,希望在天上看戏的老祖宗们不要骂我在与外国友人跨文化交流时辱没门楣。
朝禄听完眼睛都亮了,就是“向着钱和运气”的意思吗?我喜欢这个名字。
我如释重负。很好,我比了个手势。
热奈尔在杜瓦利尔南岛寸土寸金的旅游胜地旁边租下了一栋小楼,正对着红灯区——大概是整座南岛上最破的地方。这楼呈一个“几”字形,底下是片水泥地,供人晾衣服、社交、骂架之类的,还有个篮球架,偶尔有人去。我管这里叫孵化基地——来自母鸡妈妈的克莱尔岛逃犯劳动再改造暨创业人才培养基地。
她对这名字十分不满,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加上我坚持不懈四处推销,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就都这么叫了。
孵化基地里有各式各样的可怜人,以及千里迢迢来杜瓦利尔赌博、结果输得倾家荡产、无言见江东父老的穷鬼。我住在二楼的热奈尔隔壁,相熟的邻居包括另一边隔壁的一位斯拉夫裔赌鬼兼酒鬼伊万、一位黑人肚皮舞男利其尔,还有楼上的斯拉夫裔女人莉亚和拉丁裔女人卡塔等——除了伊万都是假名,大概因为除了伊万沦落至此是自作自受以外,没人想要记起外面的世界中的不幸。为此,伊万曾不止一次抱怨过觉得大家与他不够亲近,都不叫他“万尼亚”,对此利其尔大翻白眼,“看看你的头顶吧,万尼亚。”——年近叁十,他已经符合刻板印象地秃了。万尼亚悲痛万分地又喝掉了半瓶酒,悼念他逝去的花期。
很讽刺地,拜杜瓦利尔的商业模式所赐,这座孵化基地是我平生见过最为政治正确的地方——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男人和女人们——或者跨性别者,我不确定这一点是否符合事实——一起过着共产主义一般的日子,以物易物,睦邻友好,无人攀比,人们平等地一贫如洗。
在我们之中,卡塔是最热情的一个,就冲我搬来的前两周里她每天都坚持往我房里送油炸面条圈便可见一斑。老天,我真的吃不下那层浓重的肉桂粉,可我无法阻止她那如同清晨高歌的菲比先生一般的热情——菲比先生是朝禄养的一只太阳锥尾鹦鹉,对,就是你看过的动画片或者电影中海盗船长头上爱戴的那种生物,明黄的羽毛,墨绿的羽尾,傻乎乎的黑西瓜子眼睛。它们擅长无休无止的歌颂。
卡塔还是孵化基地里仅次于热奈尔的交际花,她几乎认识每个人——叁楼转角房间的女人拿一根铁丝衣架堕胎了、四楼的两个东亚女人天天为了冰箱里的泡菜而吵架、五楼那对男孩昨天半夜在海滩上做爱、伊万又胖了——这类可爱的八卦都是我从她那里听说的。
因此,当卡塔告诉我有个一直住在一楼的小孩连她也不认识时,我意外地记住了这件事,比如“他好像从来不说话,也不出来晾衣服。”或者“他的口琴吹得可真好,Yao,我必须承认,他有一双性感的、适合亲吻的嘴唇。”又或者“我的老天,他的眼睛可真是无与伦比得漂亮,就像被神吻过一样。”再或者“他好像只跟热奈尔呆着,说真的,我觉得她就像是他妈妈。”
然而那段时间我却从没见过他。